月亮和星星的一个颤音，像夜的序曲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Federico Garcia Lorca，1898－1936），西班牙诗人
随想录
加西亚·洛尔迦
| 失落的城市 |
加西亚·洛尔迦
万物在一种微弱的昏睡中沉眠……传说这些悲伤寂静的街巷里游荡着曾经在子夜时分恸哭的旧影……四处都是血红色的废墟，拱顶变成想互相亲吻的臂膀，残断的立柱覆满枯黄与藤蔓，轮廓混沌的头像堆在潮湿的地上，盾徽在绿黑色里面目模糊，锈迹斑斑的十字架说着死亡……钟铃悦耳的声音在耳边一刻不停地嗡鸣……孩子的声音总是远得飘忽，接续的犬吠填满一切……光异常明亮。透蓝的天空棱角分明地刻出宫殿和屋落的剪影，上面鼓起砾芥的焰状旗帜。几乎没人穿街走巷，就算有，也走得十分缓慢，仿佛害怕惊醒某个睡得很轻的人……草是路的主人，撒遍整座城市铺满大街小巷，环绕每幢房子，不断抹去过路人的足迹。柏树林散发忧郁的气氛，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熏香炉的香气，让这座城市持久地消散在红色的尘埃里……
房屋歪倒的正立面上，古怪的面部塑像锈斑累累，潮湿源自断裂的三角楣……嵌在墙里的立柱仿佛扭动着想逃离牢笼……全都缄口不言。全都静默无声。
夜里能听见脚步声跳动着消失在黑暗里……一个，又一个，又一个……风在角落里说话……月光倾泻像熔化的银……房前的院子里满是郁金香、黄杨、洋翠雀、马蹄莲、荨麻和苔藓……闻起来像母菊花，像圆叶薄荷，像牧草，像玫瑰，像碾碎的石头，像水，像天空……哪怕最精心保护的东西上也钉进了被遗弃的悲剧印迹。
by Federico Garcia Lorca
苔藓给瓦顶、阳台和门楣配上黄玉、石榴石和翡翠的装饰。黑杨与灰蓝色的野鸽打破了单调的灰。
黑漆漆的街上有浪漫的小巷，巷子里的光是蓝色的，黝黑的耶稣，痛苦的圣母，路灯上覆满蛛网，已经不亮了。
大教堂黑色庄严的共鸣主宰一切。
几座阴沉的岗楼上烟熏色的楼梯不知通向何方，残破的城垛成为昆虫和暗影的巢穴，有人来的时候它们就躲起来。
by Federico Garcia Lorca
有时候那些宫殿和屋落在精妙的玫瑰花窗和形象的装饰下经历令人惊叹的复生……
走过拥有伟大力量和性格的街巷与柱廊，可以看见一个悲伤的斜坡，种着桑树和刺槐，预示着整座城市感伤疲惫的心。它总是如此孤独，浸透悲伤，只有神父们在去祷告的路上缓步穿过它，鸟群狂乱地从城市的一头
飞到另一头，不知道在哪里停下来。
[……]
石头上画着一个慵懒的身影，厌倦了拜占庭式的韵律——夜里月亮给予的宽慰，还有那些砾芥，影子的游戏。这扇门领受月亮的召唤，因为只有月亮用神秘的光线沐浴它……
继续走，藤蔓势头凶猛吞噬地上的石头焦急地拍打墙面……穿过几条小巷，就能看见一片绝妙的风景恢弘的交响。贴近蓝色群山的一块广袤珍宝，山中的村落闪动着弥散的光线发出的钻石白。橄榄园阴郁而澎湃的和弦与深紫色山麓的山脉相对照。瓜达尔基维尔河在平坦的大地上涂写绵延的潦草字迹。地上的纹路起伏时而剧烈时而平缓……小麦田感受到风的手掌兀自摇动。城市隐匿在山坡里逃离这片风景庄重的声势。
然而在这一切之上有一种不知是什么的悲伤和怀恋……空气如此清新馥郁……几架马车从远处驶过，晃晃荡荡满腹牢骚，扬起整团的尘土……
有的房子的屋檐上不时燃起红花的火焰。
by Federico Garcia Lorca
靛蓝的天上也有陡峭的街道，云如银，只有太阳从街上走过。
这座沉默的城市里有些角落是墓地，扭曲失调的十字架，哑然的入口讲述太多死去的事情……沟渠里溢出藤蔓随轻风颤动。
有几条街完全是安达露西亚风，沿街的白房子，窗户凸出挨着屋檐……消失在曝光过度的原野尽头……这些郊区的街道有一种令人极为不安的寂静和安宁……只能听见某个婴儿在哭，门吱吱嘎嘎，或者空气与太阳温柔的和弦。
by Federico Garcia Lorca
一个静谧的广场上有一间优雅的小宫殿，虽然已残破不全，美妙的祭坛上摆着破布花，旁边是凯旋门的贵族肃穆，战争的气息，还有一眼石泉，石头上画的狮子已经模糊不清，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唱着歌，这首唱得很糟的温柔的歌融进忧郁的舒伯特的缩影里：
去原野上
采花
五月的花，四月的花……
这首儿歌的转音之和谐令人动容……歌里有浓缩的诗，尤其是当它在一个夏季小村庄的月夜里响起。
漫步在街上总能发现点有趣的东西……墙里嵌着一截乱画的柱头，一段栏杆像是为一首恋爱小夜曲铸造，某个损毁的宫殿覆满石灰……可是所有这一切都被遗弃，被轻视……而那些被精心保护的都是亵渎艺术的行为。
从高处眺望黄昏，一种有旋律的平静……宏伟的地平线上云如蓝琥珀……遮住太阳的光线，太阳如水晶草莓。
后来，月亮和星星的一个颤音，像夜的序曲。
汪天艾 译
选自《印象与风景》，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
本期编辑：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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